今年春节期间，一位大学宿友和我聊天，他忽然问我：“你妈妈现在还做辣椒渣吗？给我寄点来。好想念那个辣椒渣的味道啊！”
我大学读书时，有一次开学，曾带了点母亲做的辣椒渣去学校，没想到毕业快30年了，我的同学还记着呢。
我的老家，枞阳县乡下，素有做辣椒渣的传统。做辣椒渣的主要原料是辣椒和米粉，辣椒要选用新鲜熟透的红辣椒，米粉要用新鲜的大米加工而成，选用新鲜的糯米粉更好，这样炒出来的辣椒渣红澄澄油汪汪，香脆可口，色香味俱全。
所以，辣椒渣虽然只是一道普通的家常小菜，在餐桌上，它甚至算不上正菜，但只要出现了，就不是一道可有可无的摆设，而是自带光芒，成为众人争相品尝的美味。
在我的记忆里，我小时候，母亲每年都要腌些辣椒渣，逢年过节，或是平日里家中来了亲戚时，母亲就会炒上一小碟辣椒渣。偶尔若是能加上一个鸡蛋一起炒，那真是人间极品美味了，我小时候曾以为，所谓的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吧。
母亲做辣椒渣，一般是在秋末，辣椒就要下市的季节。虽然辣椒上市的时间很长，从夏初到秋末，但由于那些年，我们家的生活十分困难，家里种植的辣椒多要拿到集市上去卖，然后买点盐、火柴等日用品回来。
因此，上市季节，家里的辣椒没得富余的，做不了辣椒渣的。秋末季节，辣椒要下市了，将要下市时的辣椒，品相已经有些衰败，卖不上价钱了，这时就到了母亲做辣椒渣的时间了。
母亲会选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，让父亲将菜地里的辣椒杆连根拔起，挑回家来。母亲就坐在门前一张小竹椅上，一棵一棵地拿起辣椒杆，将杆上面的辣椒摘下来。
我如今还能想像出那个画面，母亲坐在一堆辣椒杆中间，四周绿的红的颜色簇拥着她，夕阳的余辉从她面前那棵高大槐树枝叶间的缝隙里洒过来，洒在她的脸上，她的面庞上就有了一层圣洁的光晕。母亲的身边，放着两只竹篮，一只装青辣椒，一只盛红辣椒。剩下的辣椒杆子就晒干当柴禾了。
我们几个孩子，有时候兴致起了，也会帮妈妈去摘辣椒，但小孩子的屁股上是长着“角”的，坐不了多长时间，我们就玩闹去了，哪里还顾上帮母亲摘辣椒。
摘下来的红辣椒，母亲会从中挑些新鲜饱满的，除蒂，用竹篮拎到门前的水库里洗净，然后将竹篮在门前的石堆上放上一二个小时，沥干水。母亲这边就将家里那个大木洗澡盆洗净，放进砧板，用菜刀开始剁那篮沥干了水的红辣椒，一个辣椒一个辣椒地剁碎，剁成芝麻粒大小的碎粒。
剁辣椒是个细活，也是个力气活，半篮辣椒，母亲要剁上数个小时。由于辣椒很辣，母亲的手掌经常被辣得红通通的，常常要二三天才能恢复正常。
我曾经很是困惑，既然要剁碎辣椒，为什么不直接将辣椒放进石磨里磨碎了？既省力又省功。母亲告诉我，如果将辣椒磨成了粉，入口就化了，就没有渣的感觉了，辣椒渣，吃的就是渣的劲道和回味。
辣椒全部剁完后，母亲还会剁些生姜大蒜放在里面，撒上盐，加入一定比例的新鲜的米粉（糯米粉）和一定量的凉开水，拿根擀面杖在盆里不停地搅拌，直到辣椒渣成了粘性十足的糊状物。
然后将这些糊状的辣椒渣倒进一个坛子里，封好。让我印象深刻的是，那种坛口似乎很特别，用塑料纸密封后，坛口的边缘一定要倒些水，据说这样才能确保坛口的密封性。
辣椒渣在坛里发酵一周之后，就可以取出来做菜了。先将铁锅烧热，倒上菜籽油，放进糊状的辣椒渣，翻炒即可。
炒辣椒渣的火候很重要，浅了，辣椒渣没熟，味道出不来；深了，又糊了，败味了。这样炒出来的辣椒渣还不容易变质，即使是盛夏，也能保持二三天，那时乡下没有冰箱，这一点尤其难能可贵了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，我读大学。有一年春节过后去学校，母亲给我带了一梨水瓶辣椒渣，我开始还担心宿友们嫌它普通，怕他们笑话我，没想到他们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。
它轻而易举地击败了煎饼大葱，被宿友们评为当年我们宿舍里“最美味的家乡小吃”。这不，我的同学现在还催着我寄他一点呢。
我大学毕业后进城工作，偶尔回老家，母亲还是会炒一碟辣椒渣。有一年春节，我带10岁大的女儿左莞回老家过年，母亲炒了一盘辣椒渣。我家的这个女儿，出身贫寒却长着一身富贵脾气，平日在家里，什么荤菜素菜都不沾唇的，那天却抢着把那一盘辣椒渣吃完了，还直说，好吃，真有味。
当她得知我小时候可以用这个当菜时，她露出艳羡的表情，夸张的说，你小时候这么幸福，可以有这么好的美味吃？
我告诉女儿，我小时候虽然可以吃到辣椒渣，但也不是常吃。女儿很奇怪，问我为什么？我自己也曾经困惑了很长一段时间，辣椒渣所用的原料都非常普通，为什么在我的家乡，却还算是一道稀罕菜？我上大学后，才弄懂了这个道理。
我告诉女儿，这是因为，那些年乡下人的生活十分困难，正常裹腹的食物都无法得到满足，而辣椒渣开胃，家里哪有余粮满足开胃的要求？而且炒辣椒渣很费油，炒时得让油汪起来，辣椒渣才有味道。那些年，家里吃的菜籽油，都是凭票供应的，一家一年也只有一二斤，哪里有余油来多炒辣椒渣？女儿睁着大眼睛瞪着我，似懂非懂地点着头。
亲今年八十有三了，身体已大不如从前，恐怕此后再也做不了辣椒渣了。但母亲做的辣椒渣的味道，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和生命里，让我久久回味。
我有时候想，我回味的不仅仅是辣椒渣的味道，我更回味那些远去了的无法回头无可挽留又无能忘怀的岁月和年华，还有母亲陪在我们身边时的那种温暖甜蜜芬芳的感觉。
